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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年,韩太太为一只三克拉的蓝宝石戒指冤枉了老侯,如今侯家的后辈上门清算这笔账了,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,这是报应吗?看起来,东西都充公了还不算,从今往后,还得戴一顶“资本家”
的帽子,挨整、挨斗断不了,连亲家——淑彦她爸那个“小业主”
都不如了!
想到这些,韩太太心里寒透了骨头,她苍白的脸上那些密密的皱纹,就再也舒展不开了。
可是,她不能再往丈夫的伤口上撒盐,眼瞅着老头子的命要搭到里头去,她要是再不给他宽心,一家之主就保不住了,这个家就散了!
她只能把自己心里兴家立业奔日子的熊熊火苗子浇灭,把话说得淡而又淡,仿佛她压根儿就不想发财,也不想守财:“他爸,钱财算什么?攒一辈子钱,不如念一辈子经。
钱财是身外之物,生不带来,死不带走。
今世的福,没准儿是后世的罪;今世的苦,没准儿是后世的乐。
人不能跟命争,得认命,但行好事,莫问前程!
只当咱们什么都没有,就像你跟咱爸学徒的那会儿似的,咱们穷得那样儿,也不能不过啊!
他爸,你可得想开呀!
……”
白头夫妻说起少年事,是让人留恋、让人伤感的,韩太太说着说着,不觉落下泪来。
韩子奇却觉得心里平稳了一些。
六十年一个花甲,他这六十年已经经历了一个轮回,从流浪儿变为富翁,又从富翁重新回到一贫如洗,和原来一样,得到的又都失去了,等于什么也没得到,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大玩笑,把他戏弄够了,摧残够了,他也老了,这才懂了。
早知道,不该这么苦奔苦挣。
吐罗耶定巴巴早就对他说过,人是世间的匆匆过客,躯体是灵魂临时的依附之所,活着只是短暂的一瞬,死后才是永生。
和永生相比,那短暂的一瞬是微不足道的,荣华富贵只不过是过眼烟云,金银财宝只不过是粪土污泥。
人还在娘胎里的时候,安拉就给他写好了命书,预定了一生的寿限、收入、职业、福分。
凡是命中所有的,不求自来;凡是命中所无的,强求必失。
《古兰经》中有明文训诫:“今世生活,只是游戏、娱乐……只是欺骗人的享受。”
“大地上所有的灾难,和你们所遭的祸患,在我创造那些祸患之前,无不记录在天经中……以免你们为自己所丧失的而悲伤,为我所赏赐你们的而狂喜。”
那么,韩子奇也就应该知天乐命,宠辱不惊,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了!
而人一旦把该明白的都弄明白了,生命也就懈怠了,他再往前奔,还奔什么呢?奔死吗?
第二天,公司里就来了人,给他讲了一阵“形势”
,叫他交待自己的“罪恶历史”
,那表情和语气都很严厉。
没过几天,房管所也来了人,让韩家的人统统从里院搬出去,到倒座南房去,五间呢,你们归里包堆连吃奶的孩子都算上才六口人,足够住的了,快搬!
困难户等着呢!
望着卧病在床的父亲,天星感到为难,他请求房管所允许把上房留下,免得挪动父亲,他经不起颠簸了!
不行!
“求……求求你们,让我住西厢房吧?西厢房我……实在舍不得……”
苟延残喘的韩于奇从床上抬起细长的脖子,苦苦哀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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