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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的声音从楼下屋子传来,她是在和父亲说:又要去江边了,才没隔多久,不知啷个搞的,又一背篓脏衣服?
我盯着手里崭新的五角钱,听着母亲的脚步声朝院门方向走去,我突然明白过来,今天不就是9月21日,我的十八岁生日吗?难怪父亲破天荒地悄悄给我五角钱。
母亲,她应当记得我的生日,可她没有,昨天也没提起,她不像要给我过生日的样子,自个儿朝江边洗衣服去了,连叫上我的想法都没有。
母亲从没给我过生日,那是以前,可这是十八岁生日,她比我更明白十八岁对一个姑娘意味着什么。
母亲对我是有意绕开?不,她根本就忘得彻彻底底。
她记得又能怎么样?只要是我的事,她总不屑于记在心。
我下了楼,有意不和父亲打招呼,就出了院子。
爬上中学街坡顶,经过小学宿舍院子,那儿经常坐着站着几个退了休的教师,抱孙子外孙,看过路人。
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太太叫住我,说遇到过我大姐。
好像不止一个人。
老太太说,我大姐肩上挎了个旅行包,和一个矮个胖胖的女的在一起。
人多,她说她未能叫住大姐。
我终于盼到大姐回来了。
但往前走了没一段路,我就想,大姐从外地回重庆了,怎么不回家呢?她不喜欢做事瞒人。
我不太信老太太的话,她准看错了。
我朝石桥走去,各样各式的人拥挤着。
这是个星期天,又未下雨,天气又不热,仿佛远近的人都赶集来了。
农民挑着蔬菜,还有各式各样可以换钱的东西,早已轧断了区政府规定可摆摊的两条街。
吆喝声、论价声和苍蝇嗡嗡声混杂一片。
这里人买食品喜欢看到当街杀生,图新鲜,买了放心。
一个小贩坐在长条木凳上,正在从竹篓里抓鲜活的青蛙,当脖颈一刀,熟练地一下剥掉皮,掏掉内脏,露出白嫩的尚在抽搐的四肢。
他的手和塑料围裙一样血迹斑斑,脚下黑黑红红的肠肝肚肺、绿色的蛙皮扔得四处皆是,盆子里有宰剥完毕的青蛙,横竖堆压着相连的大腿小腿,血水依着乱石堆成的街墙流淌。
我下了一排石阶,绕开拥挤不堪的路段。
但人还是很多,一家一家,大人牵着小孩,有说有笑,亲亲热热。
邮局、电影院、茶馆,没有一个地方人少。
买个什么样东西,给自己过生日?我继续走在人群中,不知不觉经过照相馆。
五角钱在我和父亲眼里值个数,但照个最低价的单人标准相都不够,橱窗里已经换掉举着毛主席语录戴着毛主席像章男女的形象,挂出了烫头发穿裙子摆出姿态的女人的笑容。
对面是药店,旁边是百货商店,我几步走了进去。
从一个柜台到另一个柜台,看不出哪样东西既是我要的,又是我能买的。
化妆品有了种种新鲜玩意儿:口红、胭脂、眉笔。
我买不起,它们和“美容”
两个字联系在一起,我不明白这两个字有什么用。
我直接上了顶楼,站在那儿可望得很远:长江对岸,江北青草坝,江北造船厂及古塔;往东能看到石桥广场。
石桥广场在我的视线下,并不像走进去那么庞大,它一边靠菜市场,一边是小块相间的农田,另外两边是肮脏巨大无面目的建筑物:铁器加工厂、关押政治犯和长刑期重犯的省二监狱。
石桥广场原先只是一个较宽敞的空地,本地人乱堆垃圾、废砖,就无法种菜了。
我还在读初二初三时,每周得停课两天,义务劳动,从江边挑沙子来填平大大小小的烂坑,扩展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广场。
所有的小学中学生都得跟当地的成年人一样劳动,下有定额,我每次都是战战兢兢地完成规定的数额。
石桥广场最光彩的时刻,是开本地区的公审大会,临时用木板搭起的台上架着震耳欲聋的高音喇叭,旗帜和横幅竖幅标语飘舞在四周。
公审会后,荷枪实弹的公安人员,押着犯人上卡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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