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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樵风园,借着月色,英奴略略看了看四下,这园子名好,典型世家之风,不过布置却眼熟,精舍一般,可见殿下还是别来无恙。
待再近些,心底才陡然直跳,一时脚底生根动弹不得,他其实许久许久都不曾再想到那个娇娇怯怯的女孩子,最初某一刻甜如蜜醴的感觉只剩渺远的记忆。
成去非自觉不便在场,瞧了瞧那亮着的窗子,低首道:“臣在外头恭候。”
说罢退了出去。
园子似乎一下就空了下来,凤尾森森,春风一过,宛若阵阵涛声。
英奴敛衣拾级而上,于半掩的窗子前无声立定,虫声新透绿纱窗,这个角度,朦胧似梦。
他一眼便瞧见了琬宁,如瓷如玉的一双手,缓缓在砚池里打磨,沉水的香气丝丝缕缕散开。
一股泫然欲泣的温柔便不可抑制地在英奴胸口漾开,她微微抬首,似是朝窗前无意一瞥,他于是再次望见了那双眼睛。
剪剪秋瞳里的哀愁,原一直匍匐在他骨中,尽管隔着一层纱,并不能看得清,却仍教他顷刻间便掉入伤郁的渊薮。
等琬宁起了身,他才发觉她身量长了许多,心底不由默念一句:妹妹,你长高了……
毫无预兆冒出的寻常家话,既无往昔的戏谑挑弄,也无多少刻意深情,年华倒转,好似她是他久别重逢的故人,眼下,唯有这句话要说罢了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他渐渐松弛下来,目光复归平静,默默折身下了台阶,一步步朝外头走去。
成去非本在榆树下来回踱着小步,见他一身月色缓缓而出,快步迎了上去见礼,英奴浮起一丝淡笑:
“殿下一切如旧,朕便安心了。”
君臣两人相视一眼,成去非随即垂首回避:“今上应尽早回宫,臣亲自送您回去。”
这是怕半路有人害自己么?英奴自嘲笑笑:“那倒不必,这戏得体体面面落幕,否则也不会相安无事至此了。
你担心不过,安排两个稳妥人给朕便好,朕听闻你府上那些家丁有几个深藏不露的,回头朕看了好,要走护身也不是没可能。”
玩笑开得半真半假,多少有试探的意思在里头,说起这事,年岁久远,先帝年轻时微服于民间,不意路遇疯牛,眼见撞上身来,半途忽跳出一人来,硬生生扯着那牛角一把降服住,先帝见这人敏捷,问了姓名,方知是成家下人而已。
“今上过誉,不过有几个比他人壮实些。”
成去非斟酌一番,唤来赵器,交代清楚,让他们到府前去候着,才叩拜于地:“臣不敢拂圣意,臣替父亲谢圣恩。”
英奴略一伸手,示意他起身,成去非刚直起了身子,就迎上他劈头盖脸好一句直白的问话:
“朕能信你么?”
这般逼视,仿佛淬火的剑光,他罕有这么锋利的时刻,成去非目光却静如夜,无风无浪,无波无澜,声音里也毫无起伏:
“今上信与不信,成去非都是您的臣子。”
聪明人回话,不点明不道破,偏又是死忠的机锋,让人挑不出错,也安不了心,英奴不纠结于此,仍说:
“朕问的不是这个。”
忠君事君,英奴从来看得悲观,王业自先帝始便不稳,他离权力的漩涡不远不近,旁观者清,当局者迷,事实则是,谁都不是傻子。
终先帝一朝,大将军权势渐重,却勉强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。
如今,大将军一枝独秀,英奴知道他的皇叔注定要往乱臣贼子的路上走,不过,成王败寇,待一切成定局,世家们纷纷倒戈,重新站队,也是人心难测。
他不指望乌衣巷有韩伊的骨气,但求他们也好歹拿出点名臣的模样,身为人臣总该做点什么,也不至于让人太过心寒。
想到这,英奴只觉心底如同一条冰封的河,底下偏又暗涌汩汩暖流。
见成去非微微欠身,似想好了对词,便先截断了:
“朕近日读《史记》,颇有所得,那些王公贵臣倒在其次,反而是一些市井小人让人有触于心。”
成去非听他忽提起这茬,大致猜出下面话风往哪引,遂垂首道:“臣愿听今上细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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