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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琴官儿却是个妙人儿,当日也是公府侯门旧家子弟,只因父亲犯事,连累一门良贱,男的便要充军发配,女子都充入教坊官妓之列,那是琴官儿还是个刚落草的小奶娃,执刑官不忍叫他跟随父兄去往北方苦寒之地,便判了随着亲娘往教坊里头勾当。
谁知夫人原是大家闺秀,十分烈性,怎肯做此贱业,女监之中半夜起来,一条汗巾子吊死在房梁上。
这琴官儿便没了着落,只有当日夫人贴身侍女含羞忍辱,倚门卖笑养活小主人。
长到了*岁上,出落得十二分人才,只做女童打扮,便有几个熟客问了行院里的妈妈要梳拢他,那鸨儿知道是个小厮儿,也不去兜揽此事,又怕行院里养着男娃儿,来日大了与姐儿们勾搭,终究要闹出事来,所以叫个人牙子进来卖他。
分别之际,丫鬟方才和盘托出琴官儿身世,那琴官儿在世十年,只当这丫头是他亲娘,再想不到自己原是官宦门第出身的,丫头含泪说道:“少爷此去,定然也是卖入梨园,好歹与师父陈情,禀明自家身世,莫要做那小旦的勾当,堂堂男子却着了女妆给人品头论足,岂不是玷污了老爷门楣……”
那琴官儿尚在年幼,不能十分明白,只见养母哭泣哀告,只得答应,当下磕了三个头,叩谢多年养育之恩,随着人牙子去了。
也是他爹娘有些阴鸷,偏生遇见了娆娘的父亲杜老爹要组个班子做小戏儿,四处寻访清秀的小厮儿,这一日来在人牙子家中相看,一眼看上了琴官儿,只因小厮儿生得在美,终究不过是几年风光,过了一十五岁发身,便要渐渐长成男子相貌,所以虽然生得十分颜色,也不过十几两银子的身价儿,就将琴官儿买了回来。
到了家中自有教习,教着琴官儿并旁的几个小厮儿窝腰弯腿学些身段儿,只有琴官儿哭哭啼啼的不肯,教习只当是这孩子懒惰,下死命打过几回,终不能改。
杜老爹瞧着蹊跷,就拉着手儿问他缘故,琴官儿方哭着说了自家身世。
谁知那杜老爹虽是做梨园行儿的,天生倒有些见识,知道是清官之子,十分爱重,便不叫他学戏,那是娆娘也在七八岁上,正上女学,便送了琴官儿入学与娆娘做伴儿,兄妹相称。
又过了几年,杜老爹年纪大了,江湖上走跳不动,见自家几个男娃都是娇生惯养的不成事,娆娘又是闺阁女孩儿不能抛头露面,便将戏班子传与琴官儿带着,一面将自己毕生琴艺传授了他,为的是来日糊口之用。
一时老爹病故,杜妈妈依旧带着孩子回乡务农,琴官儿倾其所有将师父风光大葬,又满城打听合适人家儿,意欲发嫁妹子,因为心疼娆娘,一有后生提亲,总叫她立在屏风后头相看,谁知娆娘就看中了李四郎。
琴官儿打听四郎家道中落,且喜人品踏实肯干,不是久困之人,又见妹子爱他,只得倒赔妆奁少要聘礼,将娆娘风风光光打发出门,完了师父心愿,自己依旧是投身在张大户家,代了师父的琴师之职。
他虽然不苟时尚,到底是梨园子弟,颇能察言观色体贴人心,又生的娇艳,很得大户宠爱,时常要勾搭他,琴官儿偏会欲迎还拒的手段,保住自己清操,又不触怒东家,谁知那张大户因为不能上手,反而对他刮目相看。
前日因为妹子杜娆娘对自己说了,要荐一位镇上的更夫头儿来家兼差,那杜琴官原本不欲兜揽此事,听见妹子妹夫说了三郎家中之事,敬他是个未学的君子,所以在管家面前一应撺掇了此事,方才谋了进来。
谁知没过几日闹出这事来,在房里听见,心里一惊,略穿了几件鲜亮衣裳走出来,意欲瞧了究竟。
这琴官儿久在梨园,最有识人之明,见那张三郎一表人才、凛凛正气,便知他绝不是那一等等徒浪子,况且往日里教习各位姨娘们弹唱歌舞,见那翠姑娘总是秀眉微蹙,一副害了相思病的模样儿,必然也不是为了张大户牵肠挂肚的,只怕此事还有诸多疑点,自己倒要详审一番才知端的。
见那张大户气得三尸神暴跳,连忙做出些风情来笑道:“我当是什么大事呢,想来老爷是镇上的首户,他一个小小的更夫,怎么敢在太岁头上动土,只怕真是误会也未可知呢。”
张大户见琴官儿往日对自己淡淡的,今儿倒殷勤,待要给他些好脸色,又想起翠姑娘赌咒发誓说是三郎要祸害自己,心中愤恨,摆了摆手说道:“这事很不与你想干,如今七奶奶已经指认了是这贼子调戏她,正要拿了帖子送到衙门里,叫太爷严审才是,不怕他不招认。”
琴官儿听说要经官动府,唬了一跳,自忖这一去必然凶多吉少,待要再劝,又见门首处走来了小翠儿的丫头说道:“奶奶请爷过去呢,自己睡着怪怕人的。”
那张大户见了爱妾,便把琴官儿丢在一旁,对他笑道:“这里没你的事了,快回书房歇下吧,生得可怜见的,风吹了又要病。”
琴官儿知道赶不上话头儿,无法再说,只得劝道:“就是要送官,也没有三更半夜送去的,若是太爷正歇着,只怕倒冲撞了他老人家的官威,不如明儿一早再送吧,时候不早了,爷快回后宅歇了,小人这便回去。”
大户见琴官儿此番温言软语的嘱咐自己,心花都开,捏了他的手笑道:“我的儿,你且回去,明儿咱们再说。”
琴官儿心上不耐烦,又碍着他的面皮不好挣开,只得含笑以对,送了大户出去。
见走远了,方才撤步抽身回来,打发那几个小厮道:“你们也都回去歇下吧,此处有我照应便是,到底是我荐来的人,有什么干系都在我的身上,几位大官儿自便的好。”
那几个小厮们也是熬得眼皮子打架,心中正暗暗叫苦不得好眠,如今见琴官儿乐意担下这个差事,心中如何不乐?况且出了事自然是他兜着,与自己等人无干,道了一声辛苦,各自去了。
琴官儿送了众人,方才关了房门,连忙上前来要解三郎的绳索,只是芊芊玉指一时掰不动麻绳子,三郎知道这是李四郎的亲戚,十分客气,说道:“不敢劳动杜老板。”
一面两膀一晃,那绳子竟是死长虫一般从身上滑落下来。
琴官儿往日里常听妹夫说起,这张三郎好个把式,如今见了方信,点头叹道:“三爷好个手段,既然有本事走了,为什么不先家去躲一躲再说?”
三郎笑道:“若是旁的罪过却也好说了,只是这花儿案子,小人却不敢擅自走了,外头听见,还道是畏罪潜逃,我虽是山野村夫,自有念过基本圣贤之书,再不做这样没担当的事情。”
杜琴官见三郎这般磊落,心中十分敬重,又是妹夫的干亲,自是责无旁贷要与他方便,因问道:“小人见三爷生得雄壮磊落,再不是那一等腌臜下作之人,如今此处再没外人,还请三爷对小人实说,到底为什么无端给人攀扯在内?”
问了几遍,三郎因顾忌着翠姑娘性命,又想着自家也是摊上此事也是惭愧,只是低头不语,杜琴官又劝道:“小人一向在府里做教习的,冷眼旁观着那七奶奶虽然年轻些儿,却也不是那一等狂蜂浪蝶,三爷又不是等徒浪子,如今你们两个闹出来,自然是有些根源的了?”
三郎见琴官儿堪破了内中情由,知道隐瞒不得,况且又要求他传话给浑家,只得将事情始末缘由说了,又嘱咐他道:“若是来日可以大事化小,倒也不必提起当日之事来,小夫人虽然对我不仁,我却不能借着此事将她治死。”
杜琴官听了内情,却是蹙眉道:“难得三爷一片君子诚心待她,不想竟有这样不才之事……只是如今这张大户却不是好惹的,一县之中上至知县相公,下至县丞、县尉,哪个不与他有些交情,如今内宅出了这样的事,只怕他为了保全名声,未必倒肯轻易出脱了三爷,着实难办些儿……”
三郎听了这话,心中凉了半截儿,自己铁铮铮的汉子,万事不怕,就只是负了浑家一片痴情托付终身,若是恩爱夫妻不到头,岂不是断送了碧霞奴一段女孩儿家的心事,想到此处心如刀割,险险滚下泪来,只因琴官在此,咬牙忍住了。
杜琴官见三郎眼圈儿一红,还道是他有些怯官,连忙柔声安抚道:“三爷也不必着急,这事虽然凶险,也不是全然没有缓儿的,如今小人在官面儿上有几个相好的郎君,自然竭尽所能帮衬说合,不知三爷家里有甚高亲贵友,若有时,宁可花几个钱去请了来疏通疏通,万一碰出一个机会来也未可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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